今年是巴尔扎克诞生200周年。不久前报载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中译本《巴尔扎克全集》,报道中列出我国翻译巴氏著作的法语界前辈,前两位中便有盛成。今年适逢盛成教授百岁诞辰。盛氏于30年代翻译了巴氏作于1841年的长篇小说《村教士》。此书的翻译,肇于1930年10月中国文化界对盛成的欢迎会。盛氏留法10年,因法文本《我的母亲》一举成为世界文化名人,载誉而归。欢迎会以中国笔会名义举行,由蔡元培主持,杨杏佛、胡适、林语堂、徐志摩、郁达夫、沈从文、孙大雨等诸多在沪文化人与会。与会的舒新城对盛成说:“现在我们中华书局正成立一个世界名著编译委员会,请你做委员。”盛成在会上答允译《村教士》。安徽文艺出版社最近推出的《盛成文集》第三卷——译文卷便是这部《村教士》。这部盛氏译作,我以为是独具特色的。其特色表现在两方面:一为译者序言,二为全书的译者注疏。
译者序言实际是篇论文。此文引人注目的第一点,是关于巴氏代表作问题。盛氏认为巴氏代表作不是《欧也妮·葛朗台》、《高老头》。“人人都赞美巴氏的杰作《欧贞妮·葛良代》,但人家称他为《欧贞妮·葛朗代》的作者,巴氏大怒。”盛成对巴氏至敬至爱,研究甚深。小巴氏整整100岁(巴氏生于1799年,盛氏生于1899年)的盛成在译者序言中幽默地说:“谈起巴尔扎克,我们还是先后同学。”巴氏所读的万多门公学,是盛成1920年赴法勤工俭学时补习法语之所。盛成教授去世前两个月,我因编纂《盛成文集》,在盛公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寓所作过多日访谈。当我面询对这所巴尔扎克母校存否印象时,98岁的盛公躺在病榻上对我断断续续地说:“有,有,印象很深。两条河绕学校流过,学校在两条河中间,风景非常好。下课后我们就在河边散步,看风景。一进学校大门,就有巴尔扎克半身铜像。”此序的第二个要点,是盛成从人生哲学的角度评说巴氏“描写人物,注重写实”,“写实中含有理想。巴氏可说反服尔德派正统思想的中心人物,他不主知而主情,不主疑而主信。所以巴氏是有情人并且是多情人,并不因乱世人心而失去同情。”第三个要点是,盛成采用比较文学手段,将法国巴尔扎克与意大利但丁作比较,将包括《村教士》在内的《人间喜剧》与但丁的《神曲》并列为不朽,且称其为《人曲》。“巴氏的《人曲》,是丹第19世纪的《神曲》。”
盛译《村教士》的最大特色,在于译者在正文每章每节后作的注疏。此书共5章29节。每节正文之后的注疏分两部分:本节之评论文字;条目注释文字。每节的注疏称“译者注”。每章后有“第X章之总评”。每节评论、每章总评,既显示比较文化的风采,又印证盛成东西文化合一的一贯思想。此书是译给中国人读的,所以盛氏直承太史公、金圣叹、异史氏的手段。就性质看,有导读性的,有研究性的。就内容看,或介绍背景,或分析结构,或指点写法,或评论人物性格,或揭示审美特征、或论其文学史意义,等等。第二章第二节之译者注:“以上作者描写法院之辩论,极力画出大石龙的灵魂相,而于无名佳人不便交待。……这一段是作者用心灵写的,其中影射法,重重叠叠,令人如读《柏舟》、《终风》诸章。当时言论不能自由,不能不暗话道妙耳!此乃符罗伯、莫泊桑的宗师,亦北欧作家所自出也。”这段短短评论,有文章学的,有文学史的,更令人钦佩的是其运斤成风的比较文学研究法。该书条目注释甚多。盛氏注释是以深湛的学术功底和渊博的学识为基础的。盛氏不仅精通法语、通晓多种欧洲语言,且对法国乃至欧洲社会、历史、政治、艺术、民情、风俗有深刻研究;他是学植物、动物、农学的,由生物学而入地质学、考古学、生理学,而动物社会学、人类社会学,故其词条注释不同凡响,独具一格。
盛译本《村教士》的版本价值也值得我们重视。《盛成文集》第二卷(散文随笔卷)中有盛公对译此书的回忆录:“这本书曾受到教庭的禁止,只有维也纳有最初的版本。忽然,我在清华图书馆发现了这种版本,便着手翻译。”由清华获得《村教士》珍本的缘起是:盛公任教北大法语系时,应清华校长梅贻琦之情,在清华兼授法文。由于在清华兼课,所以在清华图书馆觅得此佳本。
我尚未看到《巴尔扎克全集》,料想那译本必有特色。我以前读的巴氏著作全是傅雷所译;傅译之信、达、雅,自不必说;但傅氏未译《村教士》。盛译本《村教士》委实是独具风采的。